[伊拉克旅行]塵土之上,信仰之中—從廢墟、信仰，到重建之途

來到伊拉克，不只是追逐光鮮的旅遊記憶，也看見歷史如何在塵土與傷痕中，緩慢地、頑強地呼吸。這是一片曾經叫做「文明起源」的土地，蘇美爾、巴比倫、亞述，都在這裡留下了人類文明的第一步：城市、文字與神的痕跡。然而我們今日眼前的城市景象，卻如剛從災後甦醒——戰爭走遠了，廢墟卻伴隨人的生活。

道路兩側的垃圾與建材堆疊成日常，灰塵瀰漫在空氣中，每一座正在興建的橋樑或清真寺，都是從瓦礫中慢慢拔地而起的願望。你可以看見一些規模宏大的現代設計——壯觀、完整、甚至充滿企圖心。但多半只做到一半，就停在那裡，像是夢境裡的一場斷章。

我們無法談論今日的伊拉克而避開海珊。薩達姆・海珊主政的那四十年，是伊拉克現代命運的轉折。他為這個國家留下了許多矛盾的遺產。他是戰爭與獨裁的象徵，也是建設與秩序的推動者。在巴比倫古城遺址旁，至今仍矗立著他下令興建的宮殿，如今空蕩殘敗。它曾經是榮耀的象徵，如今成為象徵荒謬與權力崩解的紀念碑。一座宮殿蓋在文明根基之上，是否就是這塊土地命運的縮影？

但在在這之中最動人的不是那些權力鬥爭的遺骸，也不是古蹟，而是生活還在持續著的人們。即使資源不足、城市凌亂，即使過去四十年彷彿從未有過真正的和平，伊拉克人卻仍然願意對外人微笑、邀請我們拍照、與我們說「歡迎」。有時只是經過一個市集，就有無數人向我們打招呼，不是出於好奇，而是一種出自本能的友善。他們的眼睛裡沒有敵意，只有一種剛從黑暗中走出的不確定與渴望交流的光亮。

這種光，和伊朗很不一樣。伊朗也曾歷經革命與戰爭，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。如今的伊朗，儘管仍被制裁，儘管高樓稀少、城市老舊，卻有一種穩定的從容。人們熱情、樂觀，市區乾淨整潔，生活的節奏沉穩、自在。而伊拉克，還在修復。它像是一位剛從病床起身的人，衣衫未整，表情疲憊，但手已伸向前方。他們也有油、有地、有歷史、有文化，但還沒有一個完整可以供未來停泊的軀殼。你感覺得到，他們還在奮力尋找那個叫做「日常」的東西。
然而他們對信仰卻從未遺忘。這趟旅程中，我們走訪無數什葉派清真寺，從納迦夫到卡爾巴拉，從巴格達到撒馬爾拉。每一座聖陵都人山人海卻井然有序。朝聖者之間的互動令人欽佩：擁擠卻不推擠，從不混亂。眼中有淚，口中有經，心中有一種無聲的安詳。他們不是為了苦而來，是為了記得那些與信仰綁在一起的痛，以及從痛中誕生的溫柔。

我們也從這些場域中，感受到信仰的另一面：不是對神的膜拜，而是人對人的慈悲。在這個從戰火中站起來的國度裡，人民的素質與文化底蘊，幾乎讓人忘了他們曾長年處於恐懼與封鎖中。他們不只是善良，而是有一種來自千年文明教養過的溫和。他們問我們從哪裡來，問我們吃過沒。他們不驚訝我們來自遠方，只驚喜有人願意走近這裡。他們的善意，不帶警覺，不求回報。

或許這就是伊拉克的靈魂所在。不在廢墟裡，不在黃金穹頂下，而是在市集巷口那聲招呼，在清真寺門口那杯免費的茶，在那一雙雙擦過戰火，卻仍願望和平的眼睛裡。

伊拉克是文明的起點，也曾是現代悲劇的中心。而今天的它，正在兩者之間努力呼吸。我們不是來見證一個國家的完成，而是來陪伴它正在繼續的成長。我們的腳步走在未竟的街道上，但心已經留在他們的笑容裡。